第一百零七章
作者:纪婴      更新:2023-12-18 13:56      字数:8890
  施敬承没在青州留到第二天。

  春分亥时,天象剧变,北方邪气大盛。

  异变来得突然,邪潮冲天,遮掩满空月色。

  惊变的源头,乃玄牝之门。

  身为镇厄司指挥使,施敬承当即动身,赶往上古恶祟的封印地。

  大昭境内,无人不知玄牝之门。

  位于青州与沧州交界处,十年前,八方英豪汇聚而来,镇压了为祸九州的魑魅魍魉。

  十年过去,此地已与往日大不相同。

  玄牝之门在一个山洞深处。

  当年堆积成山的尸骨不见影踪,甬道空空荡荡,鲜血亦被清理过。

  奈何战局过于惨烈,浓郁血污渗入石壁,地面、两侧与洞顶上,全洇有飞溅的红。

  仅仅立在洞口,便感受得出透骨寒凉,时而风声掠过,仿佛裹挟万千冤魂的幽幽鬼哭。

  时值正午,今日浓云密布,不见阳光。

  玄牝之门日夜受重兵把守,不允闲人出入。

  此刻,洞外站有三道人影。

  身量高挑的白裙女子姿容沉静,指尖牵引数条灵线,做过无数次一般,轻松勾出繁复纹路。

  这是个超度的大阵。

  每年来一趟玄牝之门,为牺牲的战士们祈福,是白轻长久的习惯。

  在与恶祟的决战里,她母亲命殒于此。

  殷柔站在她身侧,半边脸庞被白光照亮,肩头的蛊虫扇动翠绿翅膀,嗡嗡翕动。

  施敬承罕见敛了笑,不知思忖着何事,双目冷如冰魄。

  无人开口,一成不变的寂静里,唯灵线起伏不定。

  如同石子落入平寂湖面,倏然间,一阵脚步声响起。

  施敬承回首。

  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,生有一双风流笑眼,嘴唇天然上翘,弧度明显。

  今日来此的,皆是大昭赫赫有名的高手,大多身居高位。

  他却只穿了件寻常布衣,黑发随意束起,腰间挂个木质酒葫芦,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闲散百姓模样。

  “施大人。”

  见到施敬承,男人吟吟笑道:“多日未见,近来可好?”

  施敬承扬唇:“尚可。这些日子,散人想必去了不少地方。”

  布衣男子正是名满大昭的散修,玄同散人。

  这是位百年难遇的奇才,无门无派,无亲无故,仅靠自行参悟,掌握了不下十种的武器与秘术。

  “没什么大志向,四处耍玩罢了,比不上施大人斩妖除魔、护一方太平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笑意懒散,朝另两人颔首:“白大人、殷大人。”

  “别别别。”

  殷柔赶忙摆手,心直口快:“叫名字就好。”

  论实力,玄同散人在她之上。

  论年龄……

  殷柔把他粗略打量一遭。

  玄同散人看上去只三十

  岁,眉清目秀、随性疏懒,一副好脾气的纯然样。

  实际上,这人的年龄远过而立,是实打实的前辈。

  “你们守在洞口干什么?”

  朝洞里瞥去一眼,玄同散人道:“玄牝之门如何了?”

  “很不妙。”

  施敬承摇头:“封印有松动的迹象,邪气外溢,洞中邪祟泛滥——与十年前一样,有前来‘朝拜’的趋势。”

  上古恶祟有吞天之能,邪物们将它视若神明,愿意死心塌地追随其后、为其效忠。

  所以那场正邪之战打得万分艰难,他们要对付的不止恶祟,还有成千上万妖邪。

  殷柔适时补充:“除我们四个,还来了不少人。他们先一步进去,在洞里清除邪物,看守玄牝之门。”

  施敬承温声笑道:“时候不早,我们不妨一道入洞。”

  白轻已布置好超度阵法,闻声指尖勾拢,收起灵线:“好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从善如流,点头应下。

  施敬承一袭青衫行于最前,甫一踏入洞口,脊骨攀上森然冷意。

  他不甚在意,熟练拔刀:“切莫掉以轻心,洞里邪物不少。”

  “玄牝之门的封印突然松动。”

  殷柔左右环顾:“你们怎么看?”

  “近来妖邪四起,想必是受它影响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道:“不尽快查清缘由的话……”

  剩下的话他没挑开,在场几人心知肚明。

  “当年由七七四十九名阵师围设立狱阵,恶祟不可能挣脱。”

  白轻开口,声如泠泉落玉:“我怀疑,它有帮手。”

  殷柔身着绯衣,裙裾赤红灼眼:“帮手?”

  “立狱阵乃上等的天阶术式。恶祟被困其中,凭它一己之力,难以撼动分毫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若有所思:“假定它真有帮手,在外助它破除立狱阵……近段时间里,那位帮手理应靠近过玄牝之门吧?”

  若想破坏阵法,要么直接捣毁阵眼,要么迂回一些,在大阵周遭的布置上动手脚。

  殷柔颇为苦恼地蹙眉:“按理来说是这样。可我们问过巡逻的官兵,都说从没外人进出。”

  走在幽深洞内,她低声补充:“玄牝之门外,不仅被阵师设下九重结界,还有蛊师的摄魂蛊。莫说人和妖,哪怕一只虫子也进不去。”

  士兵们只负责巡探山洞外围,同样无法深入封印之地。

  不靠近玄牝之门,那人要如何损毁阵法?更何况,立狱阵由阵术大能们协同布设,寻常人根本解不开。

  殷柔想不明白。

  “还有一种可能。”

  白轻道:“立狱阵,是划一方天地为禁区,从而收禁鬼神。被困于立狱阵后,恶祟应当陷入沉眠,永不苏醒。”

  她思索道:“它若中途醒来……以恶祟的本事,一旦奋力挣扎,可令阵法受损。”

  殷柔接过话头:“那也得它先苏醒吧?立狱阵好好的

  ,恶祟怎么醒得过来?前提就不成立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问:“玄牝之门,当下如何了?”

  山洞不算狭窄,两壁燃有千年不灭的长明烛。

  烛火如豆,昏黄光晕里,可见几缕飘荡的黑烟。

  施敬承道:“白轻做了修复,但仍有不稳之势。我们已发英雄帖,请阵师聚首,重筑立狱阵。”

  他话音方落,手中渡厄刀铮然扬起,冷光满携风雷之势,斩灭袭来的一团黑影。

  施敬承语气不变,温雅如常:“自昨夜后,各路邪物全聚在这洞里。”

  “这番光景,倒与十年前有些相似了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喟叹:“真是……”

  他没继续往下说,掌心灵光乍现,幻化出一支毛笔。

  玄同散人右臂上抬,毛笔凌空勾描,所过之处灵气凝结,化为团团墨渍,攻向几只藏匿于角落的邪物。

  墨团蕴藉千钧之力,邪物顷刻散作齑粉。

  白轻侧目:“千虚笔?”

  “正是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散漫一笑:“在藏地得来的玩意儿,白副指挥使可想试试?”

  白轻摇头:“不必,多谢。”

  殷柔眼风挑起,扫过那支笔。

  要说大昭谁的法宝最多,玄同散人定是其中之一。传闻此人气运绝佳,各种天灵地宝拿到手软。

  恶祟栖身的山洞面积极大,外围多有鬼影幢幢。

  四人都是顶级战力,解决起来不成难题,一路深入洞底,施敬承蓦地拧眉:“小心。”

  但见洞穴顶端,几道黑影飞掠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至。

  邪气扑面,杀意凛然。

  这几只邪祟成了气候,绝非等闲。

  白轻牵出灵线如雪,殷柔操控蛊虫腾空。

  玄同散人腕骨翻转,毛笔虚点。

  三只邪祟避开墨团,猝然近身,长臂锋利如刀,直攻他面门。

  玄同散人只笑笑。

  他一向享受千钧一发的死斗,更何况,它们远非他对手。

  邪祟以手臂为刀刃,出乎意料地,不但攻势迅猛,身法也不错。

  刀影纷繁,三面夹击。他不慌不忙,一面以毛笔勾画,一面灵活后退,避开数次围攻。

  两只邪祟被他打散,千虚笔上扬,正欲逼退最后一只,身后袭来凛冽刀风。

  玄同散人挪步避退,反身挥笔。

  一笔落,乌墨起,似数把刀锋散开,将身前身后的黑影彻底诛除。

  即将收笔之际,他却蓦地顿住。

  ——不止玄同散人动作停滞,与施敬承等人缠斗的邪物们,亦如脱了线的傀儡一般,接连瘫倒在地。

  没人出声,洞中静得诡异。

  最终是殷柔的轻笑打破沉默:“指挥使,看出来了吗?是他?”

  施敬承收刀:“嗯。”

  他看得分明,方才玄同散人避开偷袭的步法,与江白砚

  娘亲温颐相似。()

  玄同散人轻勾唇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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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不傻,听施敬承与殷柔的对话,再看地上形如傀儡的“邪祟”,心下明了大半。

  从入洞起,一言一行皆是诱他的局。

  “三位。”

  千虚笔在掌心轻悠一旋,玄同散人懒声笑道:“这是何意?”

  “我倒不知,阁下有这么多重身份。”

  施敬承亦笑:“凌霄君。”

  他一语落毕,洞中烛火曳动,从难以窥见的阴影里,走出数道人影。

  书圣神色莫辨,不知作何思忖,双目浸冷,状如寒潭。

  紫衣女子面如春江,神情悲悯,一支玉笛别在腰间。

  是留音门掌门人,穆真。

  “真是他?”

  少年模样的男子挑起眉梢,亮出十指上的数条灵线,细细看去,每条都牵引着方才攻击四人的邪祟。

  傀儡师,叶风来。

  “诸位。”

  玄同散人轻哂:“是不是有误会?”

  施敬承和颜悦色,不紧不慢:“在百里泓的心魔境中,我们见过你。”

  对方笑意一僵。

  百里家灭门案后,施敬承严令封锁了有关心魔境的消息。

  世人所知的,仅是百里氏几乎灭门,百里泓走投无路认罪而已。

  玄同散人尚不知晓,在心魔境里,自己被百里泓卖了个一干二净。

  这一切说来很巧。

  正因聂斩等人向百里氏复仇,他们才得以发现百里泓入了心魔,再顺理成章地,由心魔引出凌霄君与江府灭门案。

  世事无常,阴差阳错,莫过于此。

  “确切来说,我们见过凌霄君。”

  施敬承道:“躲避杀招时,凌霄君用了温颐的身法——还记得温颐么?”

  玄同散人不语。

  施敬承手里,渡厄刀发出一声嗡鸣。

  他于青州探查多日,结合在江南得到的线索,把“凌霄君”多年来的行动轨迹逐一捋清后,与玄同散人大致相符。

  好几回凌霄君现身,都有人见玄同散人出现在江南。

  倘若他与上古恶祟确有牵连,必然要来玄牝之门,确保恶祟顺利出世。

  于是施敬承守株待兔,设下这场局。

  玄牝之门邪气外溢,引来众多邪物不假,这几只格外凶残的,其实是叶风来操纵的傀儡。

  八分真两分假,最能蛊骗人。

  在此之前,傀儡进攻的每一招每一式,施敬承都特意教授过。

  他最明白,在怎样的攻势下,能逼出那步身法。

  ——十几年前,温颐参悟身法时,正是他、孟轲与江无亦一招招一式式,用三天三夜陪她练出的。

  玄同散人不知心魔境里的种种,更不会想到,自己已被看作头等怀疑对象。

  在毫无防备的状态里遭遇突袭,凭借本能,他迈出下意识的那一步。

  ()  殊不知,洞中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,都是为了等他迈出那一步。

  “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。”

  叶风来是个暴脾气:“玄牝之门到底怎么了?”

  在场六人全是高手,玄同散人被围于其间,无处遁逃。

  他是个聪明人,不至于闹得鱼死网破。

  “我怎知晓玄牝之门的祸患?”

  玄同散人迈近一步:“我——”

  他话没说完,视线下凝。

  不知何时起,由白轻牵出的灵线密集如蛛网,将他四周围了个遍。

  灵线纤细,却锋锐无匹,只一碰,便能划破血肉。

  不远处,白轻侧过头来,学他的模样勾出浅笑。

  “是与不是,用蛊虫试试不就知道了。”

  殷柔轻抚肩头的碧绿甲虫,笑嘻嘻道:“让小青钻进他脑子里,看看有没有邪气——跟着邪祟这么多年,不可能一点邪气不沾吧?”

  如果脑中没有,还可以让小虫探遍他的五脏六腑。

  小青会不会顺道吃些,就与她无关了。

  此话一出,玄同散人面色稍沉。

  “玄牝之门里,发生了什么?”

  白轻道:“你同恶祟是什么关系?”

  她还想再问,猝不及防,耳边爆开一阵巨响。

  响音绵长,宛如恶兽濒死的哀鸣,灌入耳中的一刻,似阔斧劈砍,震得耳膜生疼。

  凡是经历过十年前大战的人,绝不会忘记这道声响——

  恶祟啼鸣,便是此般景象。

  霎时间,铺天盖地的邪潮更浓几分,山洞震颤不休,妖鬼齐声尖啸。

  穆真蹙眉:“玄牝之门旁,有数位阵师镇守……它怎能破除封印?”

  渡厄刀横斜而出,抵上布衣男人脖颈。

  施敬承面若冷霜,不掩杀意:“你把恶祟的一部分,带入了大昭?”

  百里泓曾言,凌霄君带他前往白玉京,一睹神明之貌。

  假若这所谓“神明”,其实是世间至邪的化身呢?

  以此推论,所有谜团都说得通——

  玄牝之门的封印本身没出岔子,恶祟之所以苏醒,是因它留在大昭的一部分渐渐复苏。

  两者彼此感应,才引动门内邪祟本体的奋力挣扎。

  “十年前。”

  眼中渐染血意,施敬承哑声:“江无亦的入邪,是不是你一手操纵?你为何屠灭江府满门?”

  头一次,他握刀的右手不自觉颤抖。

  定定凝望洞穴深处,在震天撼地的惊变里,玄同散人忽地一笑。

  “你们还不知道吧?”

  眼里迸出近乎痴狂的光,他低喃道:“神明降世……是需要容器的。”

  午时,青州。

  今天没出太阳,乌云沉沉,似要落雨。

  解除血蛊的仪式琐碎复杂,施黛坐在紫檀木椅上,看萨满

  巫师念念有词,用血勾画陌生的阵法。

  萨满,是活跃于北方的巫师。

  严格来说,柳如棠修习的出马仙就属萨满的一种。这类巫师可通鬼神,大多擅长祭祀。

  眼前的巫医五十岁出头,是个慈眉善目的婆婆,法服以兽皮制成,绣有五颜六色的图腾。

  在她周围,灵气有如云烟,快要凝作实体。

  以防万一,孟轲从头到尾在一旁盯梢,身边跟着沈流霜和施云声,以及青州镇厄司的术士。

  仪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,当巫师手里的铜铃无风自动,发出两声叮当脆响,灵气缓缓沉寂。

  除了浑身上下没力气,施黛没觉得哪里不一样:“结束了吗?”

  回想起来,绑定血蛊时,原主也没特别大的感受。

  孟轲喜上眉梢,千恩万谢:“结束了?多谢多谢。婆婆留我们这儿,休憩几日再走?”

  表达感谢是一回事,最重要的,是得等到下回血蛊发作的时候,看看它是否当真没了。

  江白砚撩起眼:“血蛊确已祓除,多谢。”

  与邪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,他感应得出体内的变化。

  孟轲长出口气:“解除就好。”

  她为血蛊忧心多时,一颗悬起的心好不容易落下,对巫医更添感激:“多谢医师。我们悬赏解蛊之法已有好几个月,幸亏遇上您。”

  萨满和煦道:“不必言谢。一切是天神指引。”

  把阿狸抱入怀中,施黛抬头:“天神?”

  “几天前,我祈求神灵降下启示。”

  婆婆笑道:“祂引我向东。在东边的镇子里,我见到城墙上的悬赏令。”

  与鬼神沟通、聆听神言,是萨满的日常。

  孟轲笑意加深:“如此说来,真是有缘。”

  沈流霜同样放下心来,侧头问施黛:“感觉如何?”

  半月割一次血,施黛免不了受疼。眼下血蛊终于解开,她就差帮妹妹放鞭炮庆祝。

  “没问题。”

  施黛试着动一动右手:“有点儿没力气。”

  “解除血蛊,需消耗大量灵气。”

  巫医道:“不碍事,歇息一会儿就好。”

  “你们要不先回房?”

  孟轲道:“好好睡一觉,等用晚膳,我再叫你们。”

  阿狸睁圆双眼,疯狂摇尾巴。

  施黛拿不准它的意思,与它交换一道视线,还没出声,便见跟前黑影覆下,江白砚把阿狸抱入怀中。

  阿狸:……

  它一动也不敢动。

  “说起来,”施黛没忘记正经事,“爹传回消息了吗?”

  施敬承昨晚离了青州,北上前往玄牝之门。

  以目前的局势来看,灭世之灾多半与上古邪祟有关,她不敢放松jing惕。

  “还没。”

  孟轲道:“放心,有大事的话,他一定传信回来告诉我们。”

  玄牝之门是大昭重地,施黛年纪太小,资历不深,没法进去。

  她打算和阿狸聊聊灭世的事,没在堂中多留,与家里人道了别,和江白砚一同回房。

  被江白砚抱在怀里的阿狸瑟瑟发抖。

  这小子根本不懂怎么抱狐狸,手臂压得它异常难受。

  但此时此刻,它的心思不在这里。

  悄悄抬起眼珠,阿狸觑向江白砚。

  昨夜玄牝之门的封印松动,是灭世之灾来临的前兆。

  可江白砚……居然很正常。

  他不应该浑身邪气,疯狂杀戮吗?

  施黛好奇:“你今天怎么主动抱阿狸?”

  因为不愿见它在她怀里摇头晃尾。

  从前江白砚不知它是精怪,便已觉得狐狸碍眼,几天前听它口吐人言——

  若非狐狸是女子声线,它已身首异处。

  江白砚笑笑:“想试试罢了。”

  他因解蛊耗费气力,唇色略显苍白,嗓音轻柔,听起来近乎温驯。

  施黛觉得他姿势别扭,驻足帮他调整姿势,掌心握住江白砚右臂:“狐狸要这样抱。”

  她一边动作,一边顺口道:“听说玄牝之门出了岔子,希望大昭平安才好。”

  阿狸飞快审视江白砚的表情。

  他任由施黛摆弄:“玄牝之门有立狱阵加护,难出纰漏,应当无事。”

  察觉阿狸的注视,他淡淡投来一瞥,似笑非笑。

  仍旧很正常。

  可他——

  心绪百转,遽然间,某个念头如闪电划过。

  白狐狸兀地抬眸,恰见一抹剑光闪过。

  江白砚左手将它揽紧,右臂拔剑疾出,断水锋芒毕露,斩断一只邪祟的头颅。

  施黛抬眉,掌心现出三张符箓。

  她与江白砚站在卧房外的长廊上,就在刚刚,竟有一只邪物跃下围墙,朝二人扑来。

  光天化日,为什么会有邪祟出没?

  再眨眼,又是几道黑影俯冲而至。

  “邪祟怎么到了这儿来?”

  一张雷火符勾出电光,施黛皱起眉。

  大昭术士众多,通常情况下,邪祟只敢藏身在角落里头,白天从不现身。

  遑论主动显形,攻击两个会使术法的人。

  雷火符挥出的刹那,耳边响起阿狸的惊呼:“施黛!”

  施黛回头,猛然怔住。

  入目所见,是漆黑如墨的邪气。

  邪息袅袅,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邪潮更加浓稠,而它的源头,是江白砚。

  少年双目尽染血色,不见半分温和,像只失去理智的兽。

  断水嗡鸣阵阵,随他抬臂扬起。

  邪祟已被施黛诛灭殆尽,他进攻的目标只剩一个。

  阿狸惊惶大喊:“施黛!快避开!”

  剑锋骤起,在刺向施黛之前,江白砚手腕翻转——

  断水回挑,笔直没入他右臂。

  一切毫无预兆,仅在电光石火之间。

  施黛耳畔嗡嗡,见江白砚扔下断水,左掌覆上右腕。

  咔擦一响,他生生折断自己的手腕。

  施黛右眼重重一跳:“你怎么……”

  “他控制不住。”

  阿狸咬牙:“有东西在他身体里!”

  它总算明白了。

  灭世之灾、江府灭门案、肆意屠戮百姓的江白砚……原来是这样。

  “是那只恶祟。”

  阿狸身子发抖:“它没被完全封印,一部分——”

  江白砚双目赤红,掰断自己另一只手,抬眸看向它。

  他在生死一线辗转多年,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死局。

  因而被邪气缠身、察觉身体不受控制后,江白砚竭力维持最后的清醒,在伤害施黛前,自行折断握剑的手骨。

  脑海中是撕裂般的疼,如有钝刀反复割磨。

  视野渐染血红,他声线发哑:“什么?”

  白狐有刹那的迟疑。

  真相于他太过残酷,破天荒地,它于心不忍。

  “恶祟本身无形无体,大战后,它万分孱弱,为了留于人世,需要……”

  阿狸斟酌措辞:“容器。”

  施黛的神情晦涩难辨。

  上古邪祟由恶念凝成,所寻的容器,需是极恶之人。

  自幼饱受磋磨,心无挂念,杀念愈盛、恶意愈强,越与它相衬。

  与恶祟同流合污的玄同散人,为何要屠灭江府满门,独独留下江白砚?

  在他心里埋下仇怨的种子,令他无亲无故,无处安生。

  后来江白砚被邪修当作替傀,是否有他们推波助澜?

  甚至于,今天的巫医是否受到邪祟指引,解除血蛊,是为了让它更好附身?

  阿狸不知道。

  毋庸置疑的是,他们成功了。

  满门被屠,蒙受十年叛贼骂名,尝尽苦痛折辱,在上一场轮回里,江白砚成为恶祟最完美的容器。

  经由他手,大昭一夕倾覆。

  容器。

  江白砚未发一语,口中吐出猩红污血,似嘲似讥,哑声一笑。

  与此同时,青州以北的天外,响彻尖锐啼鸣。

  鸣响不绝,穹顶浓云涌现,分明不到未时,却黑沉如夜。

  那是玄牝之门内,恶祟的嘶嚎。

  江白砚身侧,邪气翻涌不休。

  眼见他双眸染血、一瞬失神,在江白砚倒地前,施黛一把将他拥住。

  从没有过像此刻一样的慌乱无措,心底如被刀尖没入,疼出狰狞血珠。

  她尾音发颤:“有办法吗?”

  “恶祟企图占据他的身体。”

  阿狸抬头,凝望江白砚血红的眼:“……是心魔境。”

  时间紧迫,它加快语速:“江白砚肯定没有灭世的打算,他——”

  与上一次不同,如今因为施黛,他不再是无瑕的器皿。

  有所挂念,才有所挂碍。

  “邪气在催生他的心魔,编织幻境,诱引他心底的恶念。”

  阿狸咬牙:“你敢进去吗?”

  施黛:“进他的心魔?”

  “我此番回溯时空,体内留有最后的天道之力。”

  阿狸道:“你若愿意,我送你进去,助他压制邪气——必须尽快,心魔境里的时间流速,和现实不同。”

  天道救世,怎么可能毫无准备。

  这是它仅存的力量,用作对抗灭世之灾的底牌。

  今时今日,用在这里刚刚好。

  施黛没犹豫:“好。”

  她闭了闭眼,勉力压下战栗:“江白砚身上邪气太浓,待会儿肯定引来更多邪祟。你送我入心魔境后,去找我家里人,让他们前来除邪。”

  万幸,她没自乱阵脚,失了理智。

  “你一定当心。”

  阿狸点头:“我也不知道,江白砚的心魔境里会发生什么。恶祟要激发他的邪念,里面……不可能好。”

  鼻尖萦满腥气,施黛眨眼,眼眶被水雾沁出薄红。

  江白砚好轻。

  他是怎样轻而易举,拿起那么重的断水剑的?

  “没关系。”

  邪气四涌,施黛对阿狸道:“送我进去吧。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