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一章
作者:纪婴      更新:2023-12-18 13:56      字数:6128
  这是未曾体会过的入侵。

  自江白砚记事以来,剖开他体肤的,多是刀剑利器。

  锋刃尖锐,穿破血肉的一刻,唯有无边刺痛。

  而在此夜,经由他的唇齿,施黛的一部分与他相融。

  一腔自厌自毁的戾气被打散,像月光陡然照在心头。

  与他目光相触,施黛不由一怔。

  被她强行吻上之前,江白砚的态度堪称冷硬,虽说施黛知道他嘴硬心软——

  但当下,江白砚眼里水意濛濛,两腮漾出高烧般的红。

  被他用这副模样直勾勾盯着,只一眼,施黛耳根发热。

  她对接吻的认知来源于电视剧和小说,这次稀里糊涂探出舌头,自己也不确定亲得对不对。

  那一瞬间的感受倒是记得清清楚楚,酥意横生,头脑一片空白,仿佛要被烫得融化掉。

  头脑一热地亲完了,施黛有些懊恼。

  她把江白砚压在身下,双手支撑于床榻,没让自己碰到他的伤口。

  这会儿低头看去,他胸前一道血痕受到拉拽,有开裂的趋势。

  “你别动。”

  施黛赶忙道:“我给你重新——”

  说出更多话之前,江白砚按住她后脑勺,用力下压。

  无论学什么,江白砚都很快。

  这个吻远远不算温柔,透着股压抑的狠劲,几近失控。

  他的舌尖强势探入,发狠般肆意掠夺,由最初的生涩勾弄,渐至压上她软舌,蛮横碾磨。

  无法呼吸。

  炽烫的体温织成巨网,蕴藉药的苦涩,和铁锈般的腥。

  鲛人独有的冷香幽然弥散,与施黛急促的吐息紧密交融,让她渐渐失却气力,心跳如鼓擂。

  直至呼吸不过来,施黛头晕脑胀,推了推江白砚肩头。

  他眼底深黑,像一汪被搅乱的墨。

  知她气息不畅,江白砚在她舌上狠压一下,适时退离。

  新鲜空气涌入口鼻,唇上被他吮得发麻,施黛仍有点懵。

  由她主导的那个吻称得上柔和,显而易见十分生涩,到江白砚这里,像猛然开窍似的,缱绻之余,多出不容抗拒的侵略性。

  一吻结束,始作俑者乖乖躺在她身下,双目通红。

  满室静谧,施黛听见江白砚喉间淌出的喘息。

  “恭喜。”

  舔了舔发肿的下唇,施黛小声说:“你青出于蓝胜于蓝,出师了。”

  江白砚:……

  因她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怔忡一瞬,江白砚哑声:“你当我是什么?”

  厌弃他时,施黛能用最刻薄无情的言语羞辱他;知他体内的邪气亟待镇压,便施舍几句“喜欢”,和几个廉价的吻。

  教他如何去信。

  施黛在床榻坐直身子,拿起一旁的绷带:“是喜欢的人。”

  似乎觉得好笑,江白砚轻嗤:

  “我这般邪物,配得上施小姐的中意?”

  “怎么配不上?”

  施黛耐心给他顺毛,擦拭他胸口渗出的血珠:“江沉玉这么好,我不喜欢才奇怪吧。”

  方才被江白砚吻得太凶,她耳垂尚在发烫。烛火晃荡,光影碎在她糖浆般的眼瞳,像流云托映的月亮。

  双唇不点而朱,窥得见莹润水色。

  是被他舔舐过的痕迹。

  江白砚凝神看了须臾:“施小姐真是……会哄人。”

  施黛一本正经:“是真心话。”

  江白砚垂目相讥:“这种话,没法把我哄住。”

  施黛不甚在意地笑笑,低头帮他擦药:“那就多哄哄嘛。”

  ……小骗子。

  被她压在床榻,江白砚没再挣扎,任由施黛摆弄,静静看她。

  用极度冷静,却濒临失控的眼神。

  无法否认,当施黛软声安抚、贴上他唇间时,体内如有暗火在轰然灼烧。

  江白砚厌憎她的欺瞒,得她亲昵,依旧生出失而复得的欢喜。

  身体与心魂,皆在渴求施黛的亲近。

  他真是疯了。

  施黛认认真真为他擦完药,习惯性朝血口吹了吹,吹完才意识到,和江白砚相处一段时间,这个动作成了条件反射。

  等绑好绷带,她在江白砚腰侧系上个不大不小的蝴蝶结。

  他从头到尾异常乖顺,猜不透在想什么,只一瞬不瞬注视她的脸。

  略显迷离的视线,又带了野兽狩猎般的审视与探究,七分冷戾中透出三分软。

  施黛抗拒不了这样的目光,故作镇定:“你困了吗?”

  江白砚眼底泛着血丝,加之这几天在不间断地屠戮妖祟,想必精力到了极限。

  桃花眼眨动一下,江白砚勾起唇边:“嗯。”

  他挪近些许,在被褥蹭出道道褶皱,下巴抵上施黛肩头:“一起睡?”

  他绝对是故意的。

  说话时,江白砚有意无意触上她耳垂,气音轻软,像春风幽微一扫。

  施黛绷直身板,耳朵红晕更深:“好。”

  他这是……稍微消气一点了?

  她弄不懂江白砚的心思,听他语调柔软,可扭头望去,那双桃花眼晦沉如海,让人心觉不安。

  两人都受了伤,施黛体力严重透支,不想动弹不想思考,连吃东西也抛在脑后,整个蜷进被窝。

  江白砚熄灭烛火,躺在她身侧。

  顾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诸多伤痕,施黛忍住了抱他的手。

  暗室偏僻,墙顶开有几处孔洞,漏下碎如残雪的月光。

  不为人知的角落无风无声,施黛兀自出神。

  在原有的轨迹里,上古恶祟附身于江白砚,引动灾变,致使大昭灭亡。

  那时的江白砚,经历过什么?

  施敬承与孟轲心系玄牝之门的异变,没有施黛陪在身边,无人知晓他被

  邪祟当作容器,陷入心魔境后,被邪气逐渐侵袭。

  好像自始至终,江白砚从来只是一个人,连查明家人死亡真相的执念,也沦为一场空的泡影。

  哪怕他为之强撑了十余年。

  倘若不为复仇,以江白砚的自尊心,早在被邪修种下替傀术的时日里,就已了结自己的性命。

  结果什么也没实现。

  施黛想着难受,侧躺过身去,正对上江白砚的眼。

  在他瞳底,映满月华皎洁的光。

  “怎么了?”

  施黛轻声问:“一直这么看我。”

  江白砚答非所问:“你当真要留下?”

  话虽如此,当他开口,手臂已环上施黛腰身。

  江白砚看上去瘦削,实则常年练剑,肌骨紧实有力,攀缠上来,像挣不脱的藤。

  他记着施黛的伤势,特意避开那几道血口子。

  “当然啊。”

  施黛说:“不然我来找你做什么?”

  她答得直率,让人生出是真心所言的错觉。

  江白砚的体息将她包裹,臂膀收拢:“我体内匿有邪祟。”

  施黛理应杀他,像其余所有人那样。

  于她而言最理智的做法,要么一刀刺入他心脏,要么给施敬承等人通风报信,让镇厄司斩除恶祟。

  他杀了这么多年的妖邪,到头来,自己反而成了罪不容诛的腌臜之物。

  江白砚想着笑笑:“与我待在一处,确会连累你。”

  “这有什么。”

  施黛道:“邪气不是可以祛除吗?我们一起想办法,好过你在林子里杀来杀去—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

  杀念越盛,邪祟复苏越快。

  往日的江白砚嗜杀成性,对世间留恋甚少,的确是最完美的容器。

  “无碍。”

  江白砚道:“尚可压制。”

  “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啊。”

  施黛松了口气,顺从本心说:“就算我不来找你,等上古邪祟出世,我铁定没命。跟你在一起,说不定还有点儿活下去的指望。”

  没料到她如此直白,江白砚低笑:“施小姐……很实诚。”

  这是最简单的一层逻辑,江白砚不可能想不到,施黛习惯打开天窗说亮话,没打算半遮半掩。

  江白砚又问一遍:“当真不走?”

  施黛不厌其烦:“不走。”

  她说完加重语气,义正辞严:“还有,什么‘施小姐’‘施小姐’的?你再叫,我也唤回你‘江公子’了。”

  江白砚低低应声:“施黛。”

  时候不早,施黛困得厉害,被他抱在怀里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
  江白砚半垂下眼。

  她不久前濯洗过的长发铺了满床,在月下散出流光,锦缎般柔软。

  施黛的小半侧脸藏在阴影下,光晕朦胧,像名家笔下的秀丽山水画。

  昏沉无光

  的卧房里,万般皆似梦境。

  是梦吗?

  香囊被她好生挂在腰间,桂花缕缕含香。

  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上,江白砚凑近了,在那处落下一个极轻的吻。

  不够。

  亲吻如雨丝,覆上施黛的鼻尖与面颊,缓慢来到唇边。

  不愿惊醒她,江白砚堪堪触及便移开。

  半梦半醒,脸上像有羽毛在飘。

  施黛睁眼又闭上,往他颈窝里靠,含糊问:“江沉玉,你亲不腻吗?”

  江白砚笑音很低:“不腻。”

  怀中的少女绵软纤细,闭上眼后,看不见他眼中的渴求与贪念。

  只有江白砚自己清楚,在他心里盘踞的,究竟是怎样的情潮。

  施黛的呼吸、心跳和体温清晰可辨,他逐一感受,把它们烙印入心底。

  太患得患失,连如此简单的相拥,都小心翼翼、如履薄冰。

  外人无从察觉,江白砚体内有邪气如潮。

  杀虐、贪欲、妒怨的种种恶意杂糅滋长,时刻诱他步入深渊。

  他的心神和识海,早已肮脏透顶。

  明明是条随时会咬人的蛇,只有施黛觉得他人畜无害。

  江白砚给过她机会了。

  她既不愿离开——

  定定看她半晌,江白砚唇角轻弯。

  那就永远不要离开。

  施黛睡得不大安稳,混乱的梦一个接着一个,恍恍惚惚醒来时,天还没亮。

  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睁开眼,仍在江白砚怀中。

  他抱得紧,叫人难以动弹,施黛刚挪脑袋,就听江白砚道:“醒了?”

  “嗯。”

  夜半惊醒,困意汹汹,施黛打个哈欠:“你是刚醒,还是没睡?”

  等等。

  入目是一片深沉暗色,不见半分光亮,她睁着眼睛发呆一会儿,猛然惊觉不太对劲。

  准确来说,是很不对劲。

  入睡前,她身处的卧房落有莹白月光,虽则微弱,总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。

  现在醒来,跟前连一丝光线也不剩下。

  黑暗浓稠不散,施黛下意识握住江白砚胳膊,确认他在身边。

  这一动,就更不对了。

  她臂上有两道伤痕,按理来说,应该在抬手时滋生疼痛,施黛一点儿没感受到。

  不止手臂,胸前和后背的痛意,尽数消散无踪。

  除此之外——

  施黛大脑宕机,晃了晃右臂。

  黑魆魆的死寂漫无边际,耳边传来哗啦轻响。

  细小而清脆,施黛后知后觉,那是铁链碰撞发出的声音。

  冰冰凉凉的坚硬铁器,环在她右手手腕上。

  施黛:……

  施黛:“所以,到底是我瞎了看不见,还是你把我关进小黑屋了?”

  她的反应过分平静,听不

  出惊惶或恐惧,江白砚轻笑出声:“我来点烛。”

  烛灯摆在床头,被他点燃,溢散昏黄火光。

  施黛看清周遭景象。

  这里并非她之前所在的卧房,比那间小室更宽敞,也更精美。

  床榻以檀香木制成,近处悬有绣遍花鸟的轻纱幔帐,房中央的如意圆桌旁,是座镂雕龙纹镜台。

  看地面,还铺有云山纹饰的绒毯。

  她右手腕上绑了根铁链,很长,与墙角相连。

  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,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一夜间凭空出现,尤其是这种镶入墙体的铁锁。

  施黛翻转右手,心情复杂。

  江白砚……该不会早就想把她锁起来了吧?

  多亏上辈子看过的小说,让她不至于惊慌失措。

  想想也对,江白砚安全感近乎为零,被心魔境里的她撇弃过一回,没那么容易完全交付信任。

  施黛欲言又止,更关心另一件事:“你又用邪术,把我的疼转走了?”

  江白砚没否认:“嗯。”

  他逆着烛火,侧脸线条明晰流畅,氤氲薄光:“还疼么?”

  好奇怪。

  他的神情一如往常,纯然得近乎无辜,施黛却预感到迫近的危险。

  她没管稍纵即逝的第六感:“你自己的伤怎么办?不是比我伤得更重吗?不许再用。”

  施黛没问手上的铁链,最先在意的,是他的伤。

  江白砚弯起眼:“你来寻我,因我受疼,我理应回报才是。”

  他目如深井,映在烛光下,添了异样的绮丽。

  江白砚温声道:“不必忧心。只要是你的,痛意也叫人欢喜。”

  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根深蒂固,多日前便已萌芽。

  将她的疼痛取来,融进他身体里,亦算一种亲密无间的交合。

  施黛:……

  她知道江白砚的某些想法不正常,过去相处时,他往往有意隐藏。

  到今天,是装也不装了。

  “那,”施黛抬起右手,腕上铁锁漆黑,“这个呢?你什么时候准备的?”

  江白砚:“七日前。”

  是他知晓容器真相后不久。

  施黛没反应过来:“那么早就准备了,一直没用?”

  施敬承不在府中,江白砚有意的话,完全可以把她强行掳走,关来这地方。

  烛光倾洒,江白砚的脸孔半明半暗。

  他语气稀松平常,像说起不值一提的玩笑:“你不是嫌我脏么。”

  施黛陡然失语。

  他习惯刀口舔血的生活,哪舍得把她也拖入泥潭。

  江白砚固然有怨,垂目瞥见满手血污,一次次打消困住她的念头。

  贪求她靠近,又欲推她远离,截然相反的心绪拉扯不断,唯有屠戮更多妖物,才勉力压下躁动。

  如今施黛自投这片罗网,哪有让她逃开的道理。

  江白砚忽地倾身:“喜欢我?”

  施黛点头:“嗯。”

  她语含不满:“你别乱动(),伤口裂开了怎么办?

  身前的少年低眉一笑?(),回应她的,是笼罩而来的柔软温度。

  江白砚探入她口中,毫不费力撬开齿关,有意厮磨般,拖着她吸吮勾缠。

  他此生憎恶受人桎梏,独独面对施黛,只愿同她纠缠不休。

  江白砚声线微哑,重复问她:“喜欢我?”

  “嗯。”

  施黛好不容易抓住一丝空隙,仓促深呼吸:“喜欢你。”

  得到满意的答复,他笑意更深。

  “不够。”

  吐字滚烫,江白砚用舌尖勾勒她唇齿的形状,伴随抑制不住的轻喘,声色袭人:“再说。”

  气息被攫取殆尽,施黛胸口起伏不定,眸中荡出一顷碧波:“喜欢你。”

  江白砚咬上她唇肉:“还要听。”

  他声如诱哄,隐有破碎的希冀。施黛被吻得发懵,睫羽一颤:“我爱你。”

  江白砚动作微顿。

  他的亲吻看似轻缓,实际步步紧逼,好比缚住猎物的蛇,以尾裹紧,再温柔捕杀,咽下这份唯一珍视的宝物。

  强制感如疾风骤雨,让人挣扎不得。

  江白砚唤她:“黛黛。”

  施黛蒙骗他也好,利用他也罢,无论如何,她在他身边。

  更何况,施黛说爱他。

  三个字带来的欢愉,抵得过昔时无数杀虐的总和。

  双唇渐染嫣红,江白砚缓进缓出,勾着她舌尖往口中带。

  一片浑浊的潭,在邀她沉溺其间。

  铁链轻晃,灯影交叠。

  江白砚含笑睇来,煞白皮,美人骨,颊边酒窝浅淡,好似一朵从黑泥里生出的海棠花。

  被他眸中的痴意攫住,施黛乱了心神。

  江白砚似乎……比她预想中更病一点。

  最初见面时,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人冷淡又疏离?

  走神之际,右手被人握起,掌心贴上他胸膛。

  隔着衣衫,施黛感受到剧烈心跳。

  只要她想,随时可以刺穿脆弱的心腔。

  “不要离开,我把它送给你。”

  指腹抚过她腕间的铁链,江白砚轻声道:“只给你一个。倘若你让旁人来剜——”

  右掌下的心脏咚咚一跳,震得手心发麻。

  施黛听他开口,自暴自弃的狠意中,含出病态的痴:“旁人不行,就算要剜,也只能你来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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